基因不會焦慮,但生物在後代中看不見自己的基因,或看見己系的基因受到威脅時,都會產生焦慮。許多正常人一旦為人父母,多少都會鑽牛角尖。例如偏執地在孩子身上找尋自己的遺傳特徵,又如某些父母會拿孩子來互相攀比,私下卻毫無由來地嫌棄別人的孩子。原因無他,都是基因在作祟。但自私的基因也會演化出協作,例如同一家族的母狼,會犧牲自己的繁殖的機會,成就基因相近的血親。
隨太陽花而來的焦慮
太陽花運動無疑是2014年兩岸最關鍵的事件,而台灣的知識圈在評析此運動時,也呈現了極大的對立與起伏。立場迴異的陣營不只對太陽花的評價判若雲泥,而且在後續的發展中還體會了角色對換的尷尬。因為各方在說理之外,還有太多無意識的情結在起作用,我姑且稱這些心緒與言說為因太陽花而起的基因焦慮。
在太陽花運動的高峰,保釣運動的前輩鄭鴻生看到楊逵的孫女及外曾孫參與其中,寫了一篇”哀楊逵精神的失落”。此文可為典型的基因焦慮,不但哀嘆楊逵的血親走到反中的運動陣營中,更悲觀地認為美國造成兩岸體制的分斷恐怕會持續下去。中時聯合兩報系對於運動的一系列評論,大都集中描述在太陽花台獨反中的特質。李敖也說太陽花:”(反中)方向錯了,什麼成就都沒意義”。究竟反黑箱服貿到底是反對與對岸貿易,還是反中兼反馬?運動中來來去去的群眾其實無法細究,但如果一個政治主張在蜂起的浪潮中就是找不著與自己相應的青年群眾,必定是十分焦慮的。這些感嘆就像佛教的傳承中絕了法嗣的宗派一般,既感傷個人身世又覺得末法時代將臨。
太陽花運動結束之後,學者趙剛寫了一篇長文”風雨台灣的未來:對太陽花運動的觀察與反思”, 文中分析2008年之後社運為何轉向台獨,他認為美台之間不對等關係才是太陽花登台與謝幕的主因。趙剛的分析看到了國際大架構,卻沒有解釋太陽花運動的社會起源。太陽花的預演是白衫軍,運動的基調是反對軍中暴力,他們最關鍵的特徵不是統獨意象,而是網路動員力與自我組織的方式。例如G0V等平台在歷次大型的動員中無役不與,這些網絡組織對反服貿的議題並不反感是事實,但把廣大網民的想法化約為太陽花運動幾個檯面人物的政治宗派(如黑島青),實際上是太過粗疏了。馬克思主義的研究取向應該對技術改變政治的趨勢十分敏感,即使不強調這次運動的經濟訴求,面對太陽花這場以技術催動改變的重大現象,左翼學者如趙剛為何視而不見?或許只有基因焦慮可以解釋。
與此同時,文化評論者路況也寫了一系列批判太陽花的文章,他精準地分析了抗議學生對秩序的強調與馬英九形塑的溫良有某種深層聯繫。台灣就是一個連青年造反都要證明自己好孩子的封建社會。但接下來他看到”一個穿軍裝的年輕人..受到夾道黑衫軍萬眾歡騰喊選總統”,作者路況就聯想到1923年納粹慕尼黑的啤酒館暴動,把太陽花比喻成”少年法西斯之阿修羅魔界轉世”。
我個人同意有時詩歌與藝術將諭示一個時代的精神面貌,但哲學家的洞見並不看到影子就開槍,更無需自我恫嚇。我們的哲學家只要睜眼看看,這海島上的同胞與德日徹底極端的民族性有多大差異,就知道台灣徹頭徹尾是個妥協與改良主義的樂土。國際監管下的台灣,根本無法片面改變地緣秩序,台灣內部藍綠基本平盤,更別提還有百萬以上的台灣人常住在對岸,把反服貿的訴求直接等同於法西斯崛起,實在沒有說服力。
至於主張左翼酷兒的洪凌則明確否定太陽花。她在”對太陽花說不”的文中,以性別為主軸,分析太陽花運動中產異性戀的保守傾向。她要求以台灣全稱為名的共同體,不能冒用她與其他酷兒的名義。理論上,左翼不以國族自限,且酷兒的思考根本不必考慮”正常後代”,洪凌在解構太陽花的同時,理應對台灣現況與對岸有更強的批判。但或許是運動的現實落差太大,洪凌對家與國的詰難仍難掩一絲參與無門的焦慮。
以上評論者焦慮的根源在於太陽花世代是否都是新版的台獨?他們對中國的疑懼是出於對自己的體驗與信念,還是被老派政治附身?他們現在會如何衝擊台灣的政治?未來會如何面對對岸?
跳開特徵與基因比對,我的觀察是,別急著定調這個世代年輕人。毛澤東在比今年的陳為廷還大兩歲時(27歲),還在鼓吹湖南獨立(見毛澤東:湖南建設問題的根本問題——湖南共和國. 1920.09.03 大公報)。就拿野百合的世代來看,有人從以前的統左,現在變成台派的佛教徒。也有人從以前的堅定的台獨,現在變成大陸的高管。人思想的變化並不是隨心所欲的,但大致來說,年歲總是讓人面對現實,日趨老成。
我之所以用基因焦慮來解釋太陽花批評者可能的錯讀與誇大,並不是認為生物學足以理解人類政治的全部,而是政治派性與生物遺傳之間的確有種隱喻的關係,說破這層隱喻也許讓我們可以面對自己真實的焦慮。
而以上還只是故事的一半。
陳為廷事件帶來的另一種焦慮
太陽花的領軍人物陳為廷準備參選立委,卻因為過往性騷擾的紀錄而退選,其過程也讓政治光譜另一半焦慮現形。
為陳辯解的師友中,王丹可說是基因焦慮的典型,這位深究性別議題的民運領袖說評斷政治人物不能雙重標準,”不好色才是人格缺陷”。王丹之言,其情可憫,其理則完全不通,最新的發展是有人在網路發起聯署,要求清大停聘王丹。
其次是陳的老師姚人多,他認為陳的過錯在私領域和偷情的立委相比,陳為廷並不特別可惡,反而勇氣過人。最後女性學者范雲看不下去了,她委婉地說出性騷擾是公共事務,而非個人私德,陳為廷的過錯必須接受公共的檢驗。
我得承認自己事發之前很欣賞陳為廷,尤其是他的出身與社運背景,讓我對太陽花向左發展抱持一定期望。但我若早知有此事,不但會建議他退選,還會希望他尋求諮商並為性別弱勢團體長期做義工。
但我不是早就知情的圈內人,我和一般人一樣,看著網路與媒體像剝洋蔥一般,讓陳為廷分次地把真相說出來,最後黯然退選。在陳自曝兩次案底之後,如果沒有網友爆料他在高中的往事,也許陳為廷現在還會繼續選舉。整個事件中,最為可議的還不是陳的年少輕狂,而是這種”試水溫”的僥倖心理。但早就知情且鼓勵他這樣做的人,看來還不在少數。
正是基因的焦慮,讓以往的進步人士錯把公領域的性騷擾等同於立委的婚外情,把陳為廷在政治的狡詰看成認錯的勇氣。
其實陳為廷是觀察太陽花世代政治稟賦的指標性樣本,太陽花世代的核心成員約有2.3百人,分屬於許多派系小山頭。他們大多是社運老手,他們對馬英九的現代性召喚完全免疫,而民進黨的保守退卻也讓他們諸多不滿。他們的判斷力與組織能力接近專業政治人物的水準,這群社運行家只是碰巧身分是學生。我認為陳為廷事件的真正的意義,就是別低估太陽花世代的老練,別被他們青春的外貌所誤導,不管是同志還批評者,低估他們自己都將付出代價。
如果說野百合世代對太陽花真有一些影響力,大概在於兩點:一是對中國的高度疑慮,另一個是用階級的視角看社會問題。前者因為太陽花世代對中國對未必有一手的體驗,但中國龐大的量體亞洲各鄰國都能隱約感受,後者台灣年輕人可從房價失序飆漲與薪資倒退中親身體驗,所以太陽花的偏獨與左傾都有一定的事實與脈絡。
但若真要預測太陽花的政治態度,也許還要看看柯文哲今後的動向。柯的年齡當然不屬於太陽花世代,太陽花運動期間還跑去陪媽祖繞境.我至今仍覺得柯在太陽花運動期間的刻意缺席是為了留下未來與對岸折衝的餘地,但無論從組織形式還是運動思路,柯的勝選的確是太陽花運動的延續。而柯是否可以在藍綠之間走出兩岸交往的第三條路,還必須觀察。
美國網媒Huffington Post列舉了2014全球的八場群眾運動,如果以沒有死傷且達致訴求兩項來論斷運動成敗,八場運動中只有太陽花做到。不但如此,太陽花的餘波效應還附贈一個國民黨的大敗崩盤。
其實2008年房貸崩盤觸發金融危機以來,美國就把自己的經濟問題變成全球的社會問題,所謂阿拉伯之春與顏色革命有著全球性的背景,茉莉花的根是經濟衰退與世代剝奪,莖是廣泛應用的移動裝置,葉則是社交媒體與社群動員。從埃及到烏克蘭,從華爾街到福格森鎮,網路點燃了憤怒,卻極少能夠善終善了。2014的台灣再一次成為美國顏色革命的樣板,不但太陽花開收放自如,而且政治地景易色,過程基本無痛。然而就像政權變色的烏克蘭仍然必須面對內部的分裂與強鄰俄羅斯,台灣也無從迴避於崛起的中國。
然而對太陽花最焦慮的主體,恐怕還不是島內的藍綠,而是在對岸。
有些大陸學者實地觀察抗議現場,給予運動很高評價,也有分析台灣的文青為何既左且獨,根源在於長期經濟萎靡。其實在兩岸頻繁的交往中,太陽花世代的面貌在日後會更加清晰。既然太陽花有其跨境的背景,北京應該不只看到台灣的太陽花,更可以想想中國網路世代的青年在哪裡?心裡都想些什麼?
中國的太陽花們可能正在網路教英文,或在電商體系中處理大數據,也可能在領導身旁做小秘.他們學東西很快,知道的很多,但機會與薪酬卻比上一代更少.用不著美國人煽風點火,這個世代對於一黨壟斷的權力結構早已不耐。
暴雨驕陽只會讓太陽花更挺立
回到台灣焦慮的兩造,其實台獨和反獨在台灣都有一定的社會基礎,但都無法成為改變現狀的解方。統獨的情緒不只是一個消耗性的對抗,而是反映台灣在美中相持下的必要構造。趙剛在長文的結尾說到:”台獨終歸是中國的問題”,其實這句話應該還有下半段,即是”兩岸深度整合也是美國的煩惱”。
太陽花們會在未來的幾年進入職場,理解台灣的特殊處境與面對中國同世代的競爭者。他們之中,必定有人會成為當然也會知中解中的學者,有人會在大陸的市場獲得成功,當然也會有人以不同的政治訴求競逐權力。”大人們”該擔心的是海島的舞台太小,機會太少,無法讓他們大展手腳,而不是在枝節上去細究他們的遺傳特徵。
古人都知”關心則亂”,但都不關心則形勢繼續頹敗,台灣長期以來充斥著統獨派性的基因焦慮,看來也一時難解。也許我們需要一個觀想自己焦慮的距離,才能在適度的焦慮中,繼續生活,平靜地談話並平等地與人交往。
至於太陽花,就讓他們繼續長大吧! ”生命自己會找到出路”,只要挺直腰桿面對現實,驕陽風雨都會是他們思想的養分。能結籽榨油是好事,異花授粉也未嘗不可。而太陽花的呵護人或批評者,若能早日走出基因焦慮的糾纏或許更能客觀地評價這場運動。
別忘了在自然界中,面對天擇的壓力,雜交與突變才是演化存活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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