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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
04
月號論壇主題
談兩岸四地文學與出版
可是我哪裡都不想去
顏歌/ 小說家(大陸)
十年之間,成都已經算是一個城市,而我的家鄉郫縣還是一個只有四條街的小縣城。從成都回郫縣要去城西的長途車站趕車:一群人提著行李,提著編織袋袋,提著紙箱子,抱著籮筐,擠在候車點,不管吹風下雨出太陽,總之翹首以待;等上半個多小時才有一班車,還是輛破破爛爛的小中巴,然後所有的人就一擁而上,這個擠那個,推,拉,腳不沾地地跌進車裡;坐不到位子的就拖出小板凳來坐在過道上,過道也滿了,還可以在車門後面的臺階上再蹲兩個,不管怎麼說,能趕上這趟車就是謝天謝地——中巴載著這滿滿一車的人開出成都,從西二環開到西三環,順著成灌公路往郫縣開去。

一路上的風景可謂慘澹,樹木都蒙著厚厚的灰塵,騎著嘉陵摩托或者電三輪的人時不時要從馬路上橫穿,有鋼板廠,石料廠,木材廠,還有農田,往往在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車上有人就要吼一聲:“師傅!在這兒下車!”——車就停下來,這個人就拖著他的行李下車,消失在灰撲撲的馬路上。

我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這些消失在半路的乘客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個謎:從他們下車的地方,連接過去,是他們的房子,牲畜,妻子孩子,還有父母兄弟——好幾年以後,在我開始寫的“平樂鎮”故事裡,他們都成了我的父老鄉親。
我對我們的生活生來悲觀。我所看見的世界就像十年前從成都回郫縣的那條馬路,骯髒,無序,混亂,塵土飛揚而令人窒息;公車上的人們像牲畜一樣被圈在一起,接踵摩肩,呼吸著對方上一秒吐出的口痰——我相信這樣城鄉結合部是我的伊甸園,而我充滿喜悅地從這裡翻找詩意。

2008年春節我寫了《五月女王》,這是第一部徹頭徹尾關於“平樂鎮”,也就是我的故鄉郫縣郫筒鎮的長篇。我寫了我長大的小鎮,四條街,一個十字路口,梧桐樹還有肥腸粉,還有我們鎮上各種各樣的人,從長輩嘴裡聽說的,小學同學的祖父母,甚至在馬路上遇見過的——而,當我回想著他們,描述著他們,把他們寫在紙上的時候,我自己也變了。這些經年累月從書本上和課堂上得到的知識;那些因為想要成為“作家”而修養和學習的教育都脫落下來,我又成為了一個野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在滿街上跑來跑去。

我的父母用各種文學名著把我餵養長大,從學前班一路讀到博士,所以我總是想變得更好,更漂亮,更文明,更進步——但我終於在這一天發現,自己所沉迷的原來是我們鎮的骯髒、醜陋和粗俗,我想用世上所有的詩意和美好來描述它,來告訴所有人,這就是我所看到的世界,我深深地崇拜並熱愛著它。

《我們家》是我最近的一個“平樂鎮”長篇。我寫它寫了斷斷續續的大半年。從二十三歲到二十六歲,從《五月女王》到《我們家》,我把“平樂鎮”從南街寫到了西街,從孩子寫到了中年。《五月女王》是我對故鄉的抒情詩,《我們家》則是一篇我要求自己完成的學術論文。我希望能通過寫《我們家》來回答兩個問題:第一是如何完成真正意義上的虛構;第二是如何更貼身地來處理日常的粗魯。最後的結論是:我必須感謝“薛勝強”,我的主角,一個豆瓣廠老闆,他用他的粗暴和憤怒,酣暢和蓬勃的情欲啟發了我,矯正了我,指導著我去成為一個能真正有資格寫城鄉結合部的小說家。

另一方面,我對小說這件事也充滿了悲觀:我懷疑它是否有能力真正地反映蕪雜的生活,我懷疑它對世界上的人是否有用,我懷疑它的出現和被閱讀歸根結底都是無聊的結果。換句話說,我無法對自己所從事的事業具有榮譽感,甚至使命感——十幾歲的我們相信“才華”,相信我們在這個世界的存在是有意義的,但這些最終被證明只是兒童似的天真爛漫。
快要三十歲的時候,或許我還可以是個年輕人,但我對小說的要求變少了。我不需要它表達圖景,呈現意向,隱藏結構,更不用說傳達什麼道理——它只是一個陪我度日的小玩意——《我們家》就是這樣的一個小玩意:它寫了一小家人的小故事,吵吵鬧鬧,磕磕絆絆,互相心裡罵對方然後笑眯眯的。在題記我寫“這個故事有點慢,睡瞌睡前看一看”——也就是這個樣子。

但是,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我們生來都有歷史的痛感和國家的命運感,總希望能一口氣吐出黃河來。《我們家》裡面的“豆瓣”,當然也就是我們郫縣著名的“郫縣豆瓣”。最開始,我爸爸知道我準備寫一個關於“郫縣豆瓣” 的小說,對我說:“你應該寫成一個史詩性的故事,講講郫縣豆瓣的歷史,寫幾個家族的幾代紛爭,要寫出厚重感。”我說:“你這是要改變幾十集的電視劇大戲啊?——你女兒我可沒那本事。”

我是真的沒那本事——我唯一的本事就是意識到自己沒有那樣的本事。於是本來可以改編歷史大戲的“郫縣豆瓣傳奇”被我寫成了一個豆瓣廠長在老母親,老婆和二奶中間打轉的尷尬故事,這對我爸爸的那一代讀書人來說可能是一個大好題材的浪費。

但我個人把它當成一種進步,當成我作為小說家的成長。就是說我成了一個大人,所以我開得起玩笑,掂得清自己的斤兩,心甘情願地小打小鬧。比起二十五六萬字的《五月女王》,《我們家》只有輕飄飄的十三萬字——因為我意識到自己還遠遠沒有那個力量,我對我的“平樂鎮”還是個門外漢,所以我寫它的故事會越寫越短,越寫越小:從二十多萬到十多萬,然後到幾萬:今年,我寫的“平樂鎮”都成了短篇。

是的,我並不相信自己的力量,也對小說的力量還充滿懷疑。對於我的故鄉,我的“平樂鎮”,我瞭解得太少,想得太淺,能寫出來的也就是一點點,好在我從來是個自得其樂的人,當個“小”作家對現在的我正是舒舒服服的事。

世上的故事總是諷刺。小時候我走在灰漆漆的郫縣街上,總是想著要趕緊長大離開這裡;十幾年前老被人叫“少年作家“,我也氣急敗壞地想寫個巨著來證明自己的成熟——現在我走也不想走了,長大也不著急了,可能是臉皮厚了的緣故,有時候回郫縣看我爸爸,走在街上,猛然一個大廣告,說有個火腿腸要“走出中國,走向世界”——這對火腿腸或許是好事,可是我哪裡都不想去。
 
作者簡介
Author Intro
顏歌/ 小說家(大陸)
顏歌,小說家,1984年出生於四川郫縣。迄今為止,她出版了包括《我們家》《五月女王》在內的十本小說,作品也見於《收穫》、《人民文學》等雜誌,並獲得了《人民文學》“未來大家TOP20”及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潛力新人等獎項。她曾於2011-2012年在美國杜克大學大學做訪問學者,又于2012年作為駐節作家參加了荷蘭穿越邊界文學界,並多次受邀在美國和歐洲的大學進行文學講座和分享活動。她的作品被翻譯成英語,法語,德語,匈牙利語,韓語等出版。現在,她居住在愛爾蘭都柏林和四川成都,正在繼續創作一系列關於虛構的川西小鎮“平樂鎮”的故事。

顏歌出版作品:
《平樂鎮傷心故事集》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5 短篇小說集
White Horse HopeRoad publishing U.K. 2014 短篇小說
《我們家》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3 長篇小說
《雲的見證者》浙江文學文藝出版社 2012 散文集
《聲音樂團》天津人民出版社2011 長篇小說
《五月女王》重慶出版社 2008 長篇小說
《桃樂鎮的春天》明天出版社 2007 自選集
《異獸志》中信出版社 2006 長篇小說
《妖孽派秘笈》 中信出版社 2006 小說集
《良辰》 長江文藝出版社 2005 小說集
《十七月葬》南海出版公司 2004 小說集
《關河》南海出版公司 2004 長篇小說
《瑪律馬拉的瓔朵》中國工人出版社 2003 小說集
獲獎:
2015年, 四川文學獎 長篇小說獎 四川省作家協會
2015年,《人民文學》年度新人 最佳中篇小說獎 《人民文學》雜誌社評選
2013年,華語文學傳媒大獎 年度潛力新人獎 南方報業集團評選
2012年,“未來中國二十大家” 《人民文學》雜誌和盛大文學聯合發佈
2011年,8090十大青年榜樣 四川百事可樂公司評選
2010年,第十三屆巴金文學獎長篇小說獎 四川省作家協會頒發
2006年,青年文學獎新人獎 中國青年出版社頒發
2004年,十大八零後作家 《羊城晚報》發佈
2003年, 中國青年作家小說十佳 魯迅文學院發佈
2002年,第四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 《萌芽》雜誌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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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更新時間:2015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