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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11
月號論壇主題
評國民黨黃金十年
內在的審查
許知遠/專欄作家(大陸)
 〈一〉
「如果你直接批評政府,會被關進監獄嗎?」在學院的餐廳午餐時,我偶爾會被這樣問道。劍橋的克雷爾堂裡穿梭著來自不同國家與膚色的人群,人們短暫的相逢,又匆匆地離去,表達著對別人短暫和淺薄的興趣。
當坐在對面或旁邊的人知道我是來自中國的記者時,除去感歎中國的經濟增長外,就會對我的人身安全感興趣。中國是兩個截然不同形象的混合體,它是繁榮、也是禁錮的象徵。尤其是對於新聞記者來說,可能只有朝鮮、古巴、緬甸等為數不多的國家比它更糟糕,甚至俄羅斯都更好些。
我該怎麼向這些陌生人解釋呢?一切沒有他們想像得那樣危險,但仍舊很危險。除去那些頭腦最愚鈍、心肝最麻木的人,沒人不知道這是個專制、腐敗甚至可以說邪惡的政權。但是,中國也不再是一個徹底的極權體制,你不必擔心因私下的言論而獲罪。事實上,從官員、商人、知識份子到一位計程車司機,他們在餐桌上、在閒談時咒駡與譏諷現行的體制,已經變成了一項娛樂。你在公共空間上,很難看到、聽到這種不滿,到處是國家富強、和諧社會的讚歌。人們生活在一個二元世界裡。這二元世界又加劇了虛偽與嘲諷的蔓延。中國似乎進入這樣一種狀態,人們都感到目前的政治體制問題重重。人們表示不滿、充滿譏笑,卻又很少人準備真的改變它。似乎嘲諷已經產生了足夠的滿足。在嘲諷中,人們自認已經改變了現實。整個國家已經陷入了犬儒主義的泥淖。
犬儒主義的盛行,是因為現實的困境不能被傳達到公共空間,私下的議論無法轉化成公開的表達的辯論,缺乏社會組織來將不滿轉化成正常的行動。這種公開性、組織性,正是一個專制政權最恐懼的力量,它將不惜一切代價來壓制它們的出現與存在。徹底的極權主義,會試圖改造人的思想,甚至連私下的念頭都要壓制。而現在,政權給予以私下抱怨的自由,政權甚至會容納與鼓勵這蔓延的嘲諷,但千萬記住,這只是私下的遊戲。
但另一個同樣重要、卻常常被忽略的原因是,人們缺乏足夠的內心力量去追求自己的主張,或者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主張是什麼。比起外在的束縛,更重要的是,人們缺乏對內在自由的真正渴望。自由很少被視作生活的目的所在,它似乎僅僅是一種手段。當自由只是一種手段時,它也就經常被交易。政權輕易收買了大學、媒體,讓知識份子們用靈魂來交換物質生活。此刻的中國最大的危機是這種內在價值觀的坍塌,或者說我們從未建立起這種內心的價值系統。
 新聞記者是將真實生活的困境轉化成公共討論的傳遞者,是把被遮蔽與忽略的事實,呈現在公共空間的人。雙重危機阻礙著我們。一方面,我們要受到來自政治權力的威脅,很多議題是明確不能報導的,即使你報導了,你必然會被刪除,你的個人可能也會遭遇不公對待,因為所有的媒體仍處於國家的監控之下。另一方面,我們變成了一個勤奮的自我審查者,自我麻痹者。即使沒有得到明確的警告,我們已經率先提醒自己——這個議題無法觸碰,自己放棄了自己的自由;我們也可能變得熱衷於在字裡行間的小小文字遊戲,沉湎於用雙關、隱喻、聯想來傳遞可憐的事實,長此以往,我們的所有興奮都將集中於說出那一句常識。
我想不出改變這種狀況的方法。但是在所有黑暗的歷史時刻、所有專制的地區,說出真相、追求自由,都要付出對應的代價,都需要很多人為此而做出犧牲,是一顆顆自由心靈的相互鼓舞,是一代代人的持續的努力,才讓自由得以實現。這些鼓舞也經常來自另一個地區與時代。
            〈二〉
「那麼,你是寫兩個版本,還是只寫一個?」米克洛斯•哈拉茲蒂問道。我們坐在維也納市中心的一家鬧哄哄、煙霧騰騰的餐廳裡。虛偽的健康崇拜還沒蔓延至此,很多人興致勃勃的談天、喝酒、大口的抽煙。

餐桌中間擺著《天鵝絨監獄》,米克洛斯•哈拉茲蒂的一本舊作。一本薄薄的書,算上前言與作者簡介,也只有163頁。原書的封皮已經丟失,只剩下是紅色絨布面硬殼,上面印有燙金的作者簽名,潦草、有力,似乎表明作者曾是個不羈的詩人。
  這本書有關匈牙利藝術家與知識份子的社會心理。在米克洛斯寫下這些文字的1970年代末,匈牙利模式正大獲全勝。匈牙利政府在1960年代中引入了市場經濟,並放鬆了社會管制,它和普通人達成了這樣一種默契——我給你更好的物質生活,你放棄對政權的挑戰。共產主義的體制並未改變,但比起仍舊嚴酷的東歐國家,匈牙利像是個天堂,它更富有、也更自由,人們說它是「牛肉湯共產主義」。藝術家與知識份子也獲得了某種新的空間,但是一種新的危險也隨之到來。藝術家們主動放棄了自己的獨立性,他們和現有政治權力不僅達成妥協,甚至變成了相互依賴。監獄的冰冷欄杆被套上了天鵝絨,人們忘記了它仍是監獄。
    我在劍橋的一間小圖書館意外的發現了它。最初,我很不適應它的風格,通篇是陳述句,沒有疑問,到處是斬釘截鐵的判斷。它也很少引用,除去提到了一次約翰•彌爾頓,似乎再沒有引用過任何人的話,似乎它是從真空中跳出的。但它散發著一股奇特的魅力,似乎面紗被有力的撕開,污濁遭遇了強力去污劑,在不容置疑的口氣的幫助下,混沌重又變得明澈。它似乎不是為了30年前的匈牙利,也是為此刻的中國而寫。
  我辨認出那麼多中國社會的景象,藝術家們、知識份子集結在國家主義的旗幟下,獲取社會認同與現實利益。傳統的審查制度消失了,很少再看到藝術家與知識份子直面抗爭,他們知道什麼樣的作品可以展覽和發表,主動放棄了那一類的嘗試。這令我憤慨,不止一次談論他們的放棄。
  但當米克洛斯直接詢問我時,我不得不承認,我也是個自覺的自我審查者,我從未寫過兩個版本的文章,一個為我的編輯,另一個僅僅為我自己。我可以指責中國現行體制的嚴酷性,但這不意味著你不能創造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暫時隱藏起來,但它是一個作家對世界和自己更誠實的認識。
  我從未有過地下寫作的經歷。我寫下的所有東西,幾乎都被發表。即使經常表現出的尖銳,都含有某種特定技巧。在批評政權時,我知道分寸在哪裡,或者自認為知道。最好不要直接提到領導人的名字,不對他們做出具體、細微的批評。用執政黨、政府、社會這些整體而模糊的詞彙,作為批評的物件。自我審查的機制不僅來自於政治權力帶來的恐懼,也來自於市場空間。我不能被市場遺忘,我要談論公眾感興趣的問題,似乎積累起越多別人的注意,我自身的價值也隨之提。
  無形中,世界的一部分被遮蔽了,因為習慣了不去談論它們,它們甚至開始變得不存在了。而對於另一些人,這些禁區則強烈的吸引著他們去探索,以至於除去禁區,他們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不想談論。他們變成了另一種自我審查者。生活在中國境內的作家與知識份子,與海外的異議人士,不正是這兩個不同極端的自我審查者嗎?他們經常相互指責,卻使用了同樣的方法。他們被緩慢的腐蝕,逐漸丟失了自己。
  二十年前,柏林牆的倒塌,意識形態的爭端告一段落。它似乎也讓「自由」、「專制」、「審查」、這些名詞過時,它們不是屬於那個已經塌陷的共產主義社會嗎?而昔日的異議者們,則被人遺忘。但中國的崛起,則讓他們的論述變得再次重要。
End
作者簡介
Author Intro
許知遠/專欄作家(大陸)
一九七六年出生於北京,二○○○年畢業於北京大學電腦系。作家,曾任《經濟觀察報》主筆。現為《生活》雜誌出版人,《新新聞周刊》《亞洲周刊》與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專欄作家。在台灣出版過《未成熟國家》《極權的誘惑》《祖國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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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更新時間:2015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