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英九的和平協議 ------ 一池春水還是一枚地雷？ - 李志德/資深媒體工作者 (台灣) - 主題論壇

馬英九的和平協議 ------
一池春水還是一枚地雷？

李志德/資深媒體工作者 (台灣)

回上一頁

在「黃金十年」的最後一場記者會上，馬英九無預警地拋出「商簽兩岸和平協議」的主張。這是不是真的如部分民調做出的，「立即」讓馬英九和蔡英文的選情拉近三到五個百分點，其間的因果，一時難以斷定。

但與其將它形容為短暫地吹皺一池春水，「和平協議」風波對兩岸關係的影響，更像是深邃、持久的震盪。因為馬英九的宣示，特別是後來補上的條件---「公民投票」，形同明確地向中國共產黨發出訊號：國民黨當權者正在試圖脫離二○○五年，由連戰、胡錦濤共同建立的「國共框架」。

誠然，馬英九和國民黨的宣傳機器直到今天，談到「和平協議」，依然言必稱「連胡公報」。但如果回頭檢視連胡公報，可以看到包括和平協議在內的五點共識之前，有這樣一段「共同體認」：

「堅持『九二共識』，反對『台獨』，謀求台海和平穩定，促進兩岸關係發展，維護兩岸同胞利益，是兩黨的共同主張。」

這一段文字，可以視為五點共識的前提，其中最重要的，莫過於「九二共識」和「反台獨」。「九二共識」所指為何，國共保留了各自詮釋的空間，但站在中共的立場，更多注重的是「一個中國」，或者是「向未來一個中國」，也就是「統一」的漸次趨近；至於公民投票，從九六年總統直選以來，從來就被視為「台灣獨立」的操作型定義。

可以這麼說，引進「公民投票」機制，讓馬英九「和平協議」的政策主張產生了激烈的質變。原本脫胎自連胡公報的和平協議，一加入公投機制，就激烈擺向了台灣政治光譜的另一頭，甚至與民進黨的「台灣前途決議文」，和李登輝的「特殊國與國關係」，只剩下使用詞彙的差別。

看看以下的比較：

馬英九說：「和平協定無關統獨終局安排」。況且，如果未來要推動「兩岸和平協議」，一定會先交付人民公投，公投未過，就不會推動簽署「兩岸和平協議」。國民黨前秘書長金溥聰主持的「台灣加油讚」發出的新聞稿更明確：「對於民進黨批評這是統一時間表，金溥聰說，馬總統已多次公開表示，台灣未來的前途由兩千三百萬人決定，這就是尊重主流民意…」

再看，民進黨的台灣前途決議文：「台灣是一主權獨立國家…固然依目前憲法稱為中華民國，但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互不隸屬，任何有關獨立現狀的更動，都必須經由台灣全體住民以公民投票的方式決定。」

試問：上頭兩段論述，無論程序或法理本質，有任何差別嗎？

第二，完全沿著邏輯思考，如果馬英九所設想的「和平協議」真的簽成了，而且能被台海兩岸雙方嚴格地遵守。則在台灣的中華民國，事實上就成為穩定的獨立狀態。在這種情況下，台海兩岸，容或因為歷史及內戰遺留因素，存在一些法理糾結。但實際上，確實各自領有土地、統有人民、享有主權；同時藉著海基、海協會這副白手套，可以讓官員間進行實質上等同國與國的往來交涉。

試問：上頭的狀態，和前總統李登輝的「特殊國與國關係」，有任何差別嗎？

參透了本質，就可以這樣定性：如果馬英九最初提「和平協議」時，還拿著「連胡公報」當煙霧；到了拋出「公民投票」時，就成了一口氣「梭哈」。直接向大陸表態：馬英九政府追求的，是長期穩定維持現狀，台灣等於中華民國不會變，但依照現今台灣主流民意的走向，在可見的未來，根本看不到和平統一的可能性。

為什麼馬英九要在這個時侯「梭哈」？是因為民調始終拉不開？或是大陸促統壓力太大？不是他的核心幕僚，幾乎不可能知悉箇中內情，以及為什麼其間分寸是拿捏在這裡而不是別處。但站在外部批評的角度，馬英九此舉至少有兩點可資商榷：一是對「現狀」的誤判；二是喪失了自己在對手心中的信用度。

先說其一。

國民黨耆宿郝柏村，近來在多個場合為「九二共識」辯護時，都會提及下頭這個觀念，拿它來對照和平協議，更是貼切。

郝柏村認為，九二「共識」的所謂共識，不見得要行諸白紙黑字，長期不變的情勢，自然就能為自己架構出相當程度的存在的合法性。例如八二三砲戰後，兩岸不再互相開火，這個狀態維持五十年，自然可以說成兩岸之間存在「停火共識」。

用郝柏村「事實共識」的觀念來看馬英九的和平協議，就能看出問題。因為至少在台灣這一方，鮮少有人懷疑兩岸現在處在「戰爭狀態」。因而哪一方破壞現狀，哪一方就要揹上破壞和平的罵名，例如九五、九六年飛彈危機，幾乎沒有明理的評論者認為台灣應該要為這一緊張態勢負責。

因此，台灣應該做的，是快速搶下並且鞏固「現狀 = 和平」的詮釋權，堵住對岸以武力改變現狀的口實，更重要的，是得到維持軍備的正當性。而不是自我限縮，倒退回「前和平」狀態，然後再與對岸「協商和平」。

簡單地說，的確「理論上」，現在兩岸可以算得上是內戰未結束的戰時，但承認這個「理論」，既然對台灣沒有好處，就大可以捨理論而就現實。

再者，馬英九事後設下的「公民投票」前提，執行起來更是問題重重。例如：公民投票是針對「要不要開始洽談和平協議」的程序性公民投票？或者針對我方擬出的草案先進行公投？如果是前者，如果公投通過，會不會有給予政府「空白授權」的疑慮？如果中共要求台灣停止對美軍購、台美軍事交流完全停止，也可以接受嗎？又，如果是後者，已經經過公投的草案，談判代表根本沒有折衝樽俎的空間，又怎麼和對手談判？

更重要的是，如果公民投票失敗，會被中共方面怎麼理解？會不會讓對岸失去耐性，索性以激烈手段改變現狀？

第二個問題：馬英九的基本主張從「連胡公報」激烈向「台灣前途決議文」擺盪，嚴重挫傷了自己苦心經營三年的政治路線圖。

相對於民進黨喜愛「一步到位」式的公投路線，馬英九和國民黨建構的，是「漸進式」的兩岸政策。也就是馬政府宣傳了三年的「先經後政、先易後難」。在三年的執政間，馬英九忠實地按這個方向推進兩岸關係，也自許贏得了國際的肯定和支持；國內民意支持度也不低。縱使有對馬英九政府的批評，也是認為馬政府太保守，讓兩岸關係三年來大半只在經貿領域打轉。其它的社會、文化、教育領域的交流相對太緩慢。

換言之，在這三年間，馬政府已經成功建構了自己的兩岸政策路線圖，或者時尚一點的名稱：「品牌」。馬英九在政治消費市場建立的品牌，是經貿優先、社會和文化交流其次，再漸次步入安全議題，等待「下層建築」完備後，才有洽談最高層「和平協議」的可能性。但沒想到，在這三年間，連兩岸文化協議都避談的馬政府，竟然會直接拋出和平協議的主張，無怪會引來「政策暴衝」的批評。

然而，在批評馬英九之餘，評論者也應該從馬英九的政策宣示裡，再一次看到兩岸關係的基本面：維持台海現狀及中華民國體制，是在今天的台灣社會裡，佔有壓倒性地位的主流意向。從李登輝的特殊國與國關係、民進黨的台灣前途決議文，從九○年代中期到二○○八年，這始終是台灣執政集團的主流政治路線。

二○○五年，國民黨主席連戰訪問北京，和中共開創了「國共框架」，共產黨希望建立了一個從經貿往來逐步過度到政治終局安排的路線圖。在馬英九於二○○八年以壓倒性的多數當選時，兩岸關係按「國共框架」往前推進，似乎指日可待。但後來的發展證明，國民黨○八年的勝選，更多來自於民進黨當權派本身的腐化。一旦陳水扁因素逐步淡出，台灣政治市場就再次回到基本面。

或許可以這樣總結，馬英九和蔡英文之間，如今進行的是一場爭逐那最後「百分之二」的浴血戰：拿到百分之五十一選票的才是贏家，四十九的就是輸。在這種情況下，擺脫「國共框架」，回到主流民意，是馬英九不得不然的選擇。對中共當局而言，這就是台灣政治的冰冷現實：任何想在選舉中獲勝的政治人物，他們或許用不同的語彙包裝，但政策的實質內容，並沒有太大的差異。

在「和平協議」的議題出現之前，原本一般相信，一旦當選的是蔡英文，兩岸關係將陷入「推倒重來」的盤整局面。反之，馬英九當選，兩岸關係將在這四年的基礎上，繼續在「國共框架」設定的路線圖上，靠著「九二共識」和「反台獨」兩條腿向前推進。

但，在馬英九引爆了「和平協議」加「公民投票」這顆重磅地雷，一點不剩地炸掉了「反台獨」這條腿後。只剩一條腿的國共框架，還能不能走路？中共是不是面臨全盤檢討對台政策的壓力？都是明年大選後，兩岸關係的觀察重點。

End

回主題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