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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
06
月號論壇主題
兩岸四地公民社會與社區發展的展望
等待了四百年的「初戀」
──談澳門公民社會的建立
李展鵬/學者、文化評論者(澳門)
 要討論澳門的公民社會發展,我想從一個表面上很不相關的問題談起:澳門人是從何時開始大聲講「我愛澳門」的呢?   
香港人或台灣人很容易把「我愛香港」或「我愛台灣」宣之於口,但澳門人卻似乎一直對於「我愛澳門」這句話難於啟齒;我們會說澳門有人情味,澳門小而美,澳門人純樸,這幾年甚至敢說澳門有文化,但我們就是沒有建立一種「我愛澳門」的論述。然而,年前因為有發展商擬在澳門氹仔小潭山上建高樓,破壞離島的山體與生態環境,引起從官員、議員到民間的齊聲反對,在抗議聲音之中,從未在澳門流行的「我愛澳門」,竟然一語風行。澳門人,終於要跟這個城市發生「初戀」了嗎?
難以啟齒的「我愛澳門」   
談「我愛澳門」之前,可參考香港人建立「我愛香港」的論述過程。很多研究顯示,在七十年代以前,香港人並不以香港為家,他們大多抱著寄居心情。這種心情巧妙地表現在電影中:影評人林超榮曾提到,在六十年代的黑白粵語片中,演員伊秋水最常講的對白是:「有什麼大不了,還是可以回鄉下!」作為移民城市,香港只是一個暫居之所。但在七十年代初,隨著內地社會不穩,港督麥理浩的一連串利民政策,香港經濟發展,市民有安居之所,甚至漸漸認同殖民政府,再加上粵語流行文化的興起──包括無線電視開播、許冠傑的歌曲及許冠文電影大行其道,香港人漸漸視香港為家,並為香港驕傲。   
到了八九十年代的移民潮,當人們憂慮香港前景之際,竟又反過來強化香港論述:「香港要多好有多好,我怎麼捨得走!」一個洋酒廣告,具體化了「我愛香港」的自傲;當時的香港人移民之後,總是說:唉,加拿大(或澳洲、紐西蘭)好沉悶,那像香港什麼都有!流行文化方面,當時張國榮梅艷芳成龍周潤發叱吒風雲,香港人的認同有所依據,香港人的驕傲合情合理。過去四十年,香港人愛香港,從來可以宣之於口。這不是一句話而已,它後來化為公民社會的抗爭力量:保育文化,因為愛香港!保護環境反對填海,因為愛香港!關注社會弱勢,因為愛香港!文化研究早有說明,一種論述,從不是紙上談兵,而可以化成行動、社會力量。   
對比香港,不難發現以前的澳門人與「我愛澳門」的距離:我們當年並不認同葡萄牙殖民政府,我們沒有驕人經濟成就,我們沒有流行文化去推動一種「愛澳門」情懷。澳門人的所謂「含蓄」,不盡是天性,而是有其政治經濟脈絡。而回歸之後,官方的「愛國愛澳」宣傳又始終缺乏來自民間的情感力量。與此同時,民間經過最近幾年的洗禮,包括賭權開放、申報世遺成功、保護燈塔景觀及五一遊行等連串事件,對澳門的關心與認同持續增加,早就蘊釀「我愛澳門」的論述,只等待水到渠成的時機。終於,文化局局長吳衛鳴當時在小潭山工程的公聽會中慷慨陳詞,表達他對澳門生態環境的擔心,並情感充沛地道出:「我真的很愛澳門!」此語一出,不但引起市民對小潭山的關注,經過傳媒報導及網上討論,「愛澳門」的宣言變得順口順耳:民間、網上,「愛澳門的人請關心小潭山」,「我愛澳門因此不能沉默」、「致所有深愛澳門的人」等表述,不絕於耳。這種論述凝聚了很多社會力量,難能可貴。
愛,從了解本土開始   
開埠數百年,到了現在才有「我愛澳門」的論述,很晚,但也剛剛好。因為各種原因,我們對腳下這片土地真的不夠了解;而穩固的愛,必須要透過了解才能建立。當日的小潭山事件顯示了澳門雖小,但我們要了解這小城仍得花很多功夫。在破壞環境的工程計畫曝光之前,很多人連小潭山的確實位置都不知道,也有人以為它在路環。這座小小的山上的植物資源,市民也不甚了了:山上植物有可以醫便秘的,可以醫風濕的,物種頗為豐富。作為澳門人,我們一直懵而不知。   
是的,因為本土教育幾乎空白、本地傳媒影響力不足、本土研究並不盛行,澳門人一向不了解這城市,包括它的歷史、地理、文化,我常常用我自己從小住在歷史城區而渾然不覺作例子。近幾年,每當某些有價值的東西受威脅,我們才匆匆忙忙稍加了解,包括舊建築望廈兵營、山體小潭山及市集桃花崗等等。   
我們對澳門的愛,其實像初戀。前年的小潭山事件,解放了「我愛澳門」的呼喊,也呼喚了本地藝術家用獨特方式關注社會:一群創作人參照內地的知名作品《為無名山增高一米》,創作了《為小潭山增高一米》,赤身在小潭山山頂上用疊羅漢方式為山體增高一米,既是宣揚人與自然應有的親密關係,也鼓勵市民關心自然環境的破壞。這個在澳門前無古人的作品,得到很多網友的支持嘉許。   
這種在「愛澳門」的覺醒下孕育的公民社會,也許就是澳門人近年的最大收穫。最近幾年,澳門表面風光,但社會問題叢生,澳門人開始熱衷於數算自己失去了什麼:樓價太高,我們失去了置業安居的能力;人口膨漲,我們失去了閒適的生活環境;交通擠塞,我們失去了行動的便利;賭業發展,我們失去了純樸民風。然而,在這困局中,公民社會卻在澳門慢慢成長。 
澳門人要搶麥克風   
以往不怎麼關心社會的戲劇界,突然屢屢在社會問題上發聲,有人用經典作品影射今天的澳門,有人探討賭場中的人心百態,有人質問經濟發展的疑惑,就是中學生的演出都不時談到賭業發展的問題。平時多談風花雪月的報紙副刊,突然多了針砭時弊的文章,談文化政策有之,談教育問題有之。在社會上一向比較沉默的宗教團體也有行動,有基督教團體針對賭城風氣組織「明亮行動」,有基督教組成關注社會的組織「公民門徒」。而以往澳門人不關心的議題,包括文化保育、動物權益、同志議題,都一一被提上社會日程,有不同團體為不同議題持續發聲。   
以往的澳門人像個去唱KTV時永遠不唱歌的人──這種人,有人戲稱為「分母」,因為他們的功能只是負責分攤唱費用。然而,才幾年光境,澳門人開始搶麥克風了。如果一支讓人被聽見的麥克風是一種「我存在,別把我當隱形」的主體性宣言;拜這幾年的社會問題所賜,隨著澳門人社會參與度的提高,澳門人的主體意識已在不知不覺成長了。   
澳門人的主體性曾經在殖民統治下被隱埋,後來又在強勢的香港傳媒中被淹沒。然而,回歸之後,一方面經濟的勢頭與世遺的招牌令澳門人有了自信,而另一方面,社會上各種問題又逼使澳門人反思自己的城市。評論人謝曉陽這樣說:「就在自信心和反思力這兩種肥料的栽種下,澳門人原本那被埋沒壓抑的主體性,今天逐漸萌芽、成長,也許會成為重要的公民力量。」這裡的兩個關鍵詞──主體性及公民力量,對澳門人來說曾經是如此的遙不可及。香港前議員余若薇曾經在她的專欄中說過:「一個窩囊的(香港)政府,逼出一個公民社會。」這多多少少也適用於澳門。   
如謝曉陽所述,澳門人在殖民統治與本土傳媒的弱勢之下,主體性是被隱埋的,因此澳門人很少有高喊「我是我」的自信。尤其在殖民時代,我們既對政治社會事務沒有發言權,又被香港傳媒處處把我們定型。我們早已經習慣「兩岸三地」或「中港台」的概念中澳門的隱形,我們也很清楚「港澳」的概念其實只有「港」沒有「澳」。我們不被殖民政府重視,我們不被華人社會重視,久而久之我們也不重視自己,默認自己人微言輕,而最終失語。沒有社會參與,沒有本土意識,主體性不彰──這就是澳門人以往的「無我」狀態。   
然而,在歷史的進程之中,在社會的變遷之中,今天的澳門人開始發出自己的聲音了。在批評社會的同時,其實我們也在建立對這個城市的愛,為澳門人的主體性奠基。此一機遇,是以往數百年難得一見的,而現在我們只是處於起步的草創期。種種原因,我們用了很多很多年才把「我愛澳門」宣之於口。澳門其實是一個牙牙學語作自我書寫的後殖民城市。而在學語的過程中,無論談的是政治經濟,或是文化保育,其實都是在愛中建立一個公民社會。
End
作者簡介
Author Intro
李展鵬/學者、文化評論者(澳門)
李展鵬,台灣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英國Sussex大學傳媒與文化研究博士,現居於澳門,任教於澳門大學傳播系。此外,亦為《新生代》雜誌總編輯、《澳門日報》及《力報》專欄作者、澳門電台節目《澳門講場》時事評論人,著有《在世界邊緣遇見澳門》、《電影的一百種表情》及《旅程瞬間》,曾為內地、香港、台灣的不同刊物撰稿。email:create_adam@yahoo.com.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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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更新時間:2015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