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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
08
月號論壇主題
我在城市、鄉村的文化記憶與想像
城市的美麗與醜惡
阮慶岳/作家、建築師 (台灣)
 我出生在南台灣的一個小鎮。
對童年的我而言,高雄就是世界的盡頭,而大貝湖也是我童年夢境的最邊緣景象。
後來我們舉家搬到台北,日後還出國唸書工作,在這段過程中高雄依然扮演著那個顯得遙遠也模糊的英雄城市角色。只是我越來越清楚她並不是世界的盡頭,當初夢境的邊緣,原來也只是一張待啟的簾幕,揭開後一個接一個更華麗的夢接踵飛撲而來,最初衷情的幻夢情景,原來只是主戲前的序曲,是漏看了也不遺憾的那種故事,甚且還在不覺間早已退離出我的記憶戲碼行列了。
我因此有很長一段時光,不知當如何來面對這個我童年英雄般的城市。當歌頌嗎?追憶嗎?或是批判(如面對老醜家人一樣羞恥著與自己相干的矛盾心情)呢?
非常的混亂。
九○年代初期,我由美國回到台灣,因為參與在墾丁國家海洋生物館的設計工作,而又再度住居在高雄城市。那時候高雄正期待興建中的好幾棟摩天高樓,我在當時日日住居的旅館,可以望見正在向上攀爬中的鋼骨結構體,以及巨大構造體後灰濛濛污染嚴重的天空。
也許,那時我剛返自天空晴麗無塵的鳳凰城,對太陽整日形貌總看不分明的高雄大環境,的確生出了一種失望的哀傷感覺。
但一心想追趕上西方工業國家,想成為國際大都市般高雄的心情,我是完完全全能夠明白的。那種心情是像此刻衣履門面深怕會絲毫不如人的上海、像因蓋出世界第一高樓而自己洋洋得意著的吉隆坡、像其他許許多多前仆後繼的亞洲城市一樣的,在整個二十世紀的都市發展過程中,如何鄙視著自己原來的模樣,如何虛榮的巴不得能長得像紐約巴黎柏林一個樣。
因為被科技羞辱過的亞洲國家,都以為現代科技是板回顏面的唯一路途,以為套用西方都市以科技與資本利益為思考點的發展模式,就是自己的救贖之道。即使科技上先進如日本東京,也一樣令她的市民產生出不安的矛盾感覺(明明不是很滿意自己的城市,卻因她好像正走往未來紐約模樣的康莊坦途,而暫時忍耐著也不敢批評)。
曾參與2000年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以「寵物建築」議題受矚目的日本新世代建築師塚本由晴,提到在他由法國遊學返回東京時,對自己發出了這樣矛盾猶豫的問話,他說比諸巴黎:「東京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城市呢?竟能允許這樣許多不可思議的建物出現。我們已經有著和歐洲人一樣的科技了,為何竟不能產生出和他們完全相同的城市來呢?」
他詫異著組成東京的大多數建築(不是那些美術館、企業總部、商業中心、市政府大樓,而是真實存在佔九成的一般平凡建築),竟然都長出幾乎是「無恥」的樣貌,他對著這樣完全「不巴黎」,而因此顯得滿目瘡痍的東京,有著不知如何是好的無力感。
我當初也有著如同塚本由晴一般的詫異與無力感覺。
然而意識到自己的城市終將無法成為巴黎的塚本由晴,卻也因此不得不開始真實面對自己的城市。
「東京的建築究竟是什麼呢?」他問著自己。
之後他花了幾年工夫,穿走東京的大街小巷,以探討當科技已不是問題了,東京的建築為何還是「不如」巴黎的建築呢?他日後出版的書《東京製造》中,塚本提出了以「混血建築」為思考點的觀察心得。
塚本說東京的建築是混血的建築。
這樣的混血是一種使用性上的混血(例如樓上補習班樓下麵攤,隔壁則是高級公寓),而非西方使用分區嚴明的住商不交混;是一種構築上的混血(鋼筋混泥土的主構造上,可以添加鋼骨或木構造的臨時附屬建築),並不堅持維持構造方式在外型上的統一角色;再來就是美學上的混血(菁英美學/個人使用美學/西方古典現代/東方古典語彙都可以同爐並冶),並沒有統一的外在美學作規範。
高雄的建築似乎也具有一樣的混血個性(這種混血常常不是自覺與自願的,尤其常是伴隨著政治或文化的被殖民,因無絕對的一元價值觀所掌控而生),使用上更顯紛雜,構築上也更自由(如屋頂違建、陽台鐵窗的加建),美學上更是無政府的百花爭鳴。
塚本認為這樣的建築,才真實的反映出東京社會的真正混血面貌。
也因為此樣的現實性,使建築必須藉自體與異體價值不斷的混血過程,來適應改變中現代都市多元的需求與價值觀,像一隻為了生存,不得不持續扭曲自己形貌的巨大變形蟲。
然而混血的建築與變形蟲般的城市,究竟是好或不好呢?
整個現代都市文明的面貌,不僅多元而且朝夕變易,二十世紀西方城市所仰賴由上而下的都市計畫理念,已經發覺無力應對這樣的社會多元變化現象。外在的、規條化的、統一的都市與建築規範,反而成了都市在生存適應中的金箍軋,讓許多都市在面對真實情境時絆手絆腳甚至動彈不得。
近年來西方新一代的建築師,已不再全然以落後的觀點看待亞洲城市,反而會重新以全新目光,來觀察亞洲都市在二十世紀被殖民的過程中,所顯現的混血與變形蟲生存特質,藉以思考並反省西方城市在二十世紀的問題(例如使用分區的不符人性、都市核心因無機而衰亡、都市體系僵化無法因應都市快速變化等)。例如目前如日中天的荷蘭建築師Rem Koolhaas,就是勇於挑戰現存西方現代都市神話,並以亞洲城市作反思例子的西方先鋒之一。
也就是說,事實上許多在高雄我們嗤之以鼻的都市現象,像多元雜亂、任意生長使用、無固定秩序風格,正都是現在在東西方同被引來作都市再省思的議題。
那麼難道多元雜亂、任意生長使用、無固定秩序風格就是好的嗎?
當然不是。
年逾八旬的日本建築師蘆原義信,在1989年以英文出版了名為《隱藏的秩序》的書,提出極重要對亞洲城市本質再定義的新觀點。他對於何謂城市與建築的秩序(order)提出再思,尤其對亞洲城市的自我位置,有十分有趣的觀點,他也是以東京為例作說明:「東京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雜亂,整座城市給人的感覺是不統一,以及建築物的不協調,……建築物表現出來的是無秩序、沒有一致性、缺乏傳統的外表。」
他接續著又說:「但是,毋庸置疑的是,東京在功能上成功的成為了一座有效率、勤勞、有秩序的都市。……這種特質是一種生存競爭的能力、適應的能力,以及某種曖昧弔詭的特質,渺小與巨大的共存、隱藏與外露的共生等等,這些是在西方秩序中找不到的東西。」
蘆原提出了東京(也是亞洲都市)以內在需求為其秩序準則,而非西方強調的視覺與機能使用的外在秩序控制。他也相信這差異乃是源自東西方文化,在追求內在性與外在性上本就有其本質的差異。蘆原認為東方的城市並非無秩序,只是無西方式的外顯式都市秩序,事實上還是有著其獨特「隱藏的秩序」在操控著。
高雄作為一個奮力想擠入世界一流行列的城市,恐怕必須理解到,沒有先對自身「隱藏的秩序」何在作出了解後,才對他者的秩序模仿,是不可能真正從中得益的。目前高雄猶具有的建築混血性、與都市變形蟲特質,可能都是她的力量所在,也是她出發面對世界可憑藉的特質;而像之前沒有意識的盲目蓋摩天大樓,不切實際空大口號的提出,除了滿足短暫的虛榮外,對市民的真正生活與城市的真實形貌,反而是毫無裨益的。
作為一個已經具有有機性格的城市,高雄應當是更發展其有機性,而非阻礙它。而政府系統也當一樣要追求並配合這種有機性格,放棄易僵化的一元中央系統,採取分散式的有機細胞架構(允許不斷的死亡以利不斷的再生),設法結合社會現存的各樣通路(便利超商、寬頻網路、有線電視、快遞宅急配等),使政府的功能能真正及時觸及需要的對象,讓城市回歸到本是為市民需求所建造的基本觀念來,讓虛榮的歸虛榮、讓真實的得以真實出現來。
對於高雄終究該成為怎樣的一個城市,我仍然有些迷惘與混亂。但面對這個我童時英雄般的城市,我已不再有過去曖昧羞恥的感覺(如同蘆原與塚本的不再以東京為恥),我很清楚高雄並非天堂,但也不是地獄,像任何其他的城市一樣,都各自浮沈在自身處境的天堂與地獄之間,並不用企望他人的天堂,也不當鄙夷他人的地獄,而是當認知自己真正的人間何在,並以真正愛的態度,去尋找自己唯一的天堂所在。
End
作者簡介
Author Intro
阮慶岳/作家、建築師 (台灣)
阮慶岳 Ching-yueh Roan 現任台灣元智大學教授,藝術與設計系系主任。著作包括文學類《林秀子一家》、及建築類《弱建築》等近三十本;2006年策展《樂園重返:台灣的微型城市》,代表臺灣參展威尼斯建築雙年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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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更新時間:2015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