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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
08
月號論壇主題
我在城市、鄉村的文化記憶與想像
走訪世界,尋找美好城市:
一個澳門人的觀點
李展鵬/學者、文化評論者(澳門)
 每當我們談到代表性的華人城市,總是離不開北京、上海、香港、台北,而總是漏了澳門。於是,問問澳門人一個理想的城市是怎樣的,便可能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我在澳門長大,經常去香港,後來在加拿大、台灣及英國留學;那些在不同城市的生活經驗,其實亦是一個探究何謂美好城市的旅程。
我們心中的兩種理想城市
  香港作家陳冠中在<現在讓我們捧台北>一文中曾經這樣概括六十年代經濟發展以來香港人心目中的兩種理想城市:第一種是滿佈摩天大樓的現代都會,第二種是低密度的美式市郊住宅區。陳冠中的準確觀察,亦適用於澳門人。從來,澳門人在香港的大都會架勢之下自慚形穢。我生於七十年代,懂事之時正是亞洲四小龍的經濟火紅時代。尤記得當時每次坐船到香港,我都被那摩天大樓群震懾;在這種時刻,無論港澳文化與生活方式有多少接近之處,澳門人仍深深的知道──港澳是兩個很不同的城市,前者是個有數百萬人口的現代超級大都會,是個比澳門更好的城市。
  這種「好」城市的標準,自然是來自無孔不入的美式文化所推銷的紐約曼克頓,而香港的維多利亞港就是亞洲的曼克頓。後來在台灣讀大學,我也處處用這香港標準去看台北:沒有地鐵、沒有摩天大樓群、但有滿街摩托車與攤販的台北,自然被比下去。儘管我心裡很明白,台北有非常獨特而可親的文化與庶民風味,但當時的我仍然不太會視台北為理想城市模範。
  至於陳冠中提及的第二種類型──寧靜市郊,雖然距離澳門人很遙遠,但仍是我們所仰望的。澳門地小而人口稠密,那種美國市郊的廣闊空間,在獨幢房子前還有小花園,也令我們羨慕。當年移民加拿大澳洲的朋友總是說,那邊連天空都比較大。到了九十年代,我自己去加拿大讀書之前,期望的正是住在這種市郊;但當住了下來,卻發現舒適是舒適,但有點乏味,而且生活不便。而曼克頓與廣闊市郊這兩種型態,看似南轅北轍,但卻有共同點:兩種城市空間都是美國式的,都是以「大」取勝的。這兩個特點,很能說明澳門為何多年來備受忽視:澳門很小,它的城市格局是歐洲小城式的。
在歐洲找到澳門的價值
  直到我大學畢業後遊歐洲,我才慢慢的重新發現澳門。由於歐洲城市比美洲城市的出現早得多,而當時大部分人出外都是徒步的,因此,歐洲城市總是可逛的。很多人歐遊時都有同樣的驚訝:在倫敦,從中國城走到泰晤士河,從Soho區走到大英博物館,距離竟是那麼短!在羅馬,從西班牙廣場到梵蒂岡,從鬥獸場到許願池,竟然可以徒步!」的趣味在於發現:你會在佛羅倫斯的小巷中發現一間令你著迷的小畫廊,你會在倫敦的李斯特廣場附近發現一間又一間的舊書店。後來在英國讀研究所,我就住在南岸小城Brighton,那種有歷史有文化的小城空間完全洗去了我曾經對超級大都會的深信不疑。
  是的,經過葡國的統治,澳門就是有著歐洲城市的格局:交錯的小路、小巧的房子,以及一種你沒法一眼看到底的曲折;而一路上,歷史建築則靜悄悄分佈其中。幾年前,我有兩個好友從內地來澳門,我循例跟他們說:澳門很小,一兩天就遊完了。可是,他們隨即反駁:才不是呢,在這裡一星期也不夠呢!是的,我帶他們逛舊西洋墳場,一逛就是兩三個小時,他們從大三巴逛到議事亭前地,一逛就是大半天。澳門舊城區的格局有著「文化肌理(龍應台語),我們有的不是單幢獨立的建築景觀,而是整片城區的歷史風味。例如議事亭前地附近一帶,就有葡國人的辦公大樓(今民政總署)、葡國人的劇院(崗頂劇院)、葡國人的教堂(聖玫瑰堂)、葡國人的銀行(大西洋銀行),以及葡式民居(位於白馬行)。那一區,就是一個歐洲人在澳門」的活的建築博物館。
  另外,議事亭前地今天又仍是市民生活的重心,用途混雜,在那裡,可以看到澳門人平常吃什麼,買什麼,穿什麼。它既是「博物館區,然而它又保留鮮活的生活質感及生活氣息。遊人在這一區徒步,可以上溯殖民時代的歷史,又隨時感受今天澳門人的生活。除了這一區,從盧廉若花園、荷蘭園到望德堂的一區,又或是媽閣廟到風順堂的一區,都有相類似的風味。在2005年,澳門的歷史城區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之後,推動了這種對自身城市覺醒。然而,由於本土認同的低落,本土傳媒的弱勢,本土研究的單薄,澳門人多年來沒多少對澳門城市空間的欣賞、追尋、探索。反而,在經濟高速發展的今天,我們基於一種本土文化有可能消失的危機,才開始珍視本土。這種對「我城」的覺醒,讓我們用另一雙眼睛看澳門的城市空間與文化。
反思城市發展的大潮流
  而澳門人的覺醒,其實又是一股反思城市浪潮的一部分。在前述的文章中,要捧台北的陳冠中認為,台北之所以給人良好的生活質感,就是因為它有著《美國大城市的生與死》的作者雅各布斯心目中一個好城市的特質:用途混雜、街區小、不同年代的建築物並存。也就是說,那是有別於一種只講求大、強調不同城區的功能劃分的大都會模式。
  在台灣生活過的我,很容易明白陳冠中的意思。舉個例說,在台北忠孝東路上的自然是大公司大品牌,然而,在大馬路左右兩側的橫橫直直的巷子,卻蘊藏不少驚喜:有一個個賣地道小吃的攤子,有一間間別有風味的咖啡店,有一家家精緻優雅的小餐廳,而那亦是一個住宅區。因為那是個可逛的、用途混雜的區域,才能在大街以外容得下這些小規模的東西。很多台北人去忠孝東路時,未必是為了大馬路上的店舖,而往往更愛在兩旁的小街小巷活動。今天,台北雖然有了華納威秀一帶的簇新現代的商業娛樂區,但其生活質感卻是及不上忠孝東路旁的這些舊街區,因為那是空降的、沒有社區感的、用途單一的區域。
  絕非偶然地,在陳冠中的這篇文章出現之後的幾年,曾經甚少視台北為理想城市的港澳人開始欣賞台北。他們去台灣不是為了曼克頓式的大都會,而是去逛書店,去尋訪特色咖啡店,去夜市品嚐小食。我們看台灣的目光變了,對於何謂美好城市的看法不同了。曾經,我們用香港的標準看台北,覺得台北似乎不夠現代化,甚至有點土。但這標準漸漸改變。很多人喜歡台灣,就是因為它有時的「土」;因為「土」,因為不夠「現代」,也沒經歷香港的「地產主義」,因此沒有對傳統及草根的城市文化趕盡殺絕,容得下在很多大都市缺乏的人情味,找得到充滿草根味的夜市,保得住傳統老舖及老舊書店,而有時仍然有種小城風味。而在廿年前的港澳,人們盲目相信城市現代化,夜市或老書店縱然可愛,卻不值得大書特書。今天,我們卻堅信夜市或老書店是衡量一個城市是否優質的重要標準。
  從澳門人對澳門的重新發現,以及港澳人對台北的重新評估,都顯示一種對美好城市標準的反思。香港人的覺醒尤其深刻,因為令香港傲視亞洲的維港密集建築群,其實沒給香港人提供優質生活,而在港英時代就深植香港的地產主義與重商主義,更剝奪了香港人的居住空間,並推倒了不少歷史建築。
被旅客擠壓的澳門空間
  至於澳門人亦心情複雜。這幾年來,當澳門人開始懂得欣賞自己的城市,卻遇上旅遊業的高速發展。小小的澳門,現在每年要接待接近三千萬旅客,「逼爆澳門」的情況已叫澳門人大為反感。另外,部分城市空間的性質亦被改變,漸漸變得「旅遊化」而容不下民生店舖。除了空間被擠壓,城市的品味亦要拱手讓給遊客:那些奇形怪狀的賭場酒店,澳門人不喜歡不重要,那是給旅客拍照留念用的。那甚至不需要旅客打從心裡喜歡,那只要讓他們嘩一聲,然後不論好醜,爭相拍照,捕捉奇觀,這已經達到效果。說到底,旅客也不需要跟這些景觀朝夕相對。研究城市空間的英國學者John Urry寫過一本《觀光客的凝視》(The Tourist Gaze),討論到城市景觀與文化如何在遊客渴望奇觀的凝視下改變,與本地人漸行漸遠,這就是今天澳門遇到的問題。
  城市空間在今天的全球化政治經濟脈絡中,其實是個利益爭奪的戰場。近年台港澳一波又一波的城市保育運動,一方面為城市發展敲響警鐘,另一方面卻反映了我們對美好城市的標準的一直反思與探問。到了廿一世紀,絕大多數人類的生活其實已難以跟城市切割,也因此,我們其實負擔不起不去反思城市的懶惰。
End
作者簡介
Author Intro
李展鵬/學者、文化評論者(澳門)
李展鵬,台灣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英國Sussex大學傳媒與文化研究博士,現居於澳門,任教於澳門大學傳播系。此外,亦為《新生代》雜誌總編輯、《澳門日報》及《力報》專欄作者、澳門電台節目《澳門講場》時事評論人,著有《在世界邊緣遇見澳門》、《電影的一百種表情》及《旅程瞬間》,曾為內地、香港、台灣的不同刊物撰稿。email:create_adam@yahoo.com.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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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更新時間:2015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