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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
01&02
月號論壇主題
看見台灣,大陸、港、澳學生的眼睛
台北、澳門 世界邊緣的旅人
馬慧妍/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研究生 (澳門)
 在十八歲那年離鄉別井,說尋夢也好、求學也好,只想遠走高飛也好,轉眼四年,再遇上研究所的轉捩點,我還是留了下來。
不止我一人,這幾年從澳門赴台讀書的學生越來越多,我常覺得,我們這種只消一個多小時旅程,半年回家一次的離家,其實算不上甚麼離鄉。然而,就法律和文化上,我們仍是外來者,身為一個異地人,理所當然還是被問到很多留和走的事。
「你為甚麼會來這裏讀書?」
「你一心想當記者嗎?」
「那你會想念你的家鄉嗎?」
「鄉」?
「鄉」。我們這一代對鄉的概念是很糢糊的。在台北談起鄉,你會想起那個細小而擁擠的城市,裏面有二十四小時閃個不停的霓虹燈、珠寶店、銀行、超級市場、娛樂城、賭場。你談到家鄉的生活,除了美食和家庭,似乎無法擠出太多的嚮往。他們問:「你要邀我們到澳門玩嗎?」想起那水楔不通的街道、混濁的空氣、相繼失守的老店,我沉默。
每次回澳,談到台北的生活我卻眉飛色舞起來。朋友說,台灣把你變了一個文青啊,你離開澳門太久了,回來肯定不慣。
即使我抗拒這類標籤,另一方面,卻無法否認在台北的生活,帶給我莫大的滿足。跑不完的首輪和二輪電影院、窩在角落不分晝夜寫個不停的咖啡館、花盡所有閒暇時間和金錢的展覽、劇場、演唱會和影展,穿梭在巷弄裏的二手書店和雜貨店。我常說,你們真要來看看,感受我的生活啊,這裏的公車和捷運上有詩歌和散文、這裏的書店和咖啡店總是掛著反核旗幟,這裏的國慶也有慶典,但更多人去了聚在廣場的集會、我和我的同學都相約去博物館、河堤,騎著免費自行車在馬路上穿梭,拍無聊而不賺錢的短片。
在這裏,你總能找到一個空間,做自己喜愛的事,即使這件事情在澳門是多麼的不普遍。
我無法確認這種「不慣」是來自甚麼,說台北比澳門有趣,似乎太片面和武斷,畢竟我對這城市的好感,很大可能來自活在這裏四年的軌迹。但每次回鄉的不慣絕對是事實,而且會隨著年日加強。
直至今年暑假,大部分的朋友都已經畢業,回到各自的地方。工作眼見身邊的朋友,大部分都找一份與自己專業不太相關的工作,即使相關也在服務幾間大賭場(大部份人已經覺得很不錯)。他們開展了與我截然不同的新生活,我想想自己,更覺自己是個旅人。
這樣的旅人總更想像「鄉」,更容易想起更遙遠的鄉:那個每逢農曆新年,我和我的朋友都會在澳門消失好幾天,舉家造訪的故鄉。我問我媽:「媽,當年你為甚麼要離鄉別井,從大陸偷渡來澳門生活?」
媽說那時她們家鄉的生活很窮苦。大舅舅早就去從軍,二舅舅初中唸完就工作養活一家人。親戚勸我媽和她姐姐:「農村生活不好,你們很難熬下去的。年輕人,應該往香港或澳門去。」
於是我媽帶著幾件衣裳,還有舅舅臨行前交給她的幾十塊,就往這城來,第二次才成功。自此在這裏生活,工作、有了我們、付了房子的首期,一供幾十年,終於她的生活成為了今天這樣。
那時她十八歲,跟我來台灣的年紀一樣。我們在同一個年紀,成了一個旅人,尋找生活和理想,為連談都談不出個形狀來的未來奮鬥。從一個地方遷到另一地方,融入別的生活,適應新的語言,碰見新的人,談資也好,情感寄托也好,自此多了個遠在天邊的家鄉。
那個,如果當年她沒游那兩次泳,今天我言談中不會出現的「家鄉」;還有現在叫我來去往返,比較和選擇的「家鄉」。
我的離家與我媽媽的當然不能混為一談,但我們一樣,在最動盪不安份的青少年時期離去,二十歲前後這幾年,不同的城市讓我脫離了家庭和鄉的軌道,成為了不一樣的人。但台灣除了把我變成一個「文青」外,能給予我甚麼,說到底,是怎樣的它讓我仍然留下來?
我找了好久找這答案。或許正由於它與我一樣,身上帶有許多大大小小、不確定的影子,交疊重覆著。也不是說台北一定有多好,而是在這裏,你能同時遇見很多出乎意料的,好的和壞的事,你能讀到像淡得像白開水一樣,那些文縐縐的路牌、菜單、捷運文宣和自言自語,但轉眼他們就在繁忙的街上拿著揚聲器吶喊、憤怒的躺在路軌上、向官員丟鞋子。他們時時刻刻都在抗辯、碰撞、交流和改變,像一件永遠未成形的器具,明顯地大家都在用力,把某一角度塑成自己心中想要的形狀。
而它還是有我討厭的地方,它的孤芳自賞、它的很多讓我憤怒和疑惑的事。我也討厭台灣亂七八糟的新聞;厭惡電視節目、歌曲、廣告和文學裏泛濫的「小確幸」;不習慣台灣朋友說話、語氣中的客氣和迂迴;朋友、同學、學弟妹甚至教授「xxx喔~」的,讓人不習慣措手不及的溫柔;還有狼狽不堪地提著垃圾,等到晚間九時半的垃圾車,結果隔天看到公車站疊著一大堆家用垃圾的景況;在餐廳吃完東西都要自己分類收拾,但還是有人一口氣把垃圾統統丟到同一個資源回收箱;不解他們奔到老遠日夜提著黃色小鴨的熱情。
但它真正強大的力量,來自於它與我一樣,在政治和文化中的尷尬和孤立,他們的電影、生活、文化和禮貌,都有一堆被忽略和模糊難辨的色彩,就像那一句句機械式的帶有深厚日本殖民色彩的「歡迎光臨」,時而出現時而消失的方言、政府和原住民在部落的地土上角力、臉書上充斥數以千計的爭論、最近多元成家上的各執一詞,這裏太多事情無法以一兩句句子概括和定位,但隨處都可以讀到人們對生活的態度、討論、意見和理想,活在這裏,你漸漸在這些爭辨中,觀察人們堅持甚麼、捨棄甚麼、認同甚麼、拒絕甚麼。而最重要的是,這些好與壞,你是其中一份子,都有能力改變,於是我寫作、參與遊行、當過實習記者、以學生身份舉行社區公民會議、去信商業機構和官員表達我的意見。
澳門和台北在我的取捨中不停改變我的生活哲學、態度和價值觀。離鄉的時日一天天增加,身份認同也一天天漸趨糢糊難辨,你只知沉浸在這城市尤像杯微暖偏熱的開水,不安的水份子時刻都在衝擊和碰撞,好像下一秒甚麼事情就會變得不一樣,而我著迷這種不確定。
我不確定台灣是否就是個適合我開墾夢想的地方,畢竟現在似乎在哪裏談夢想也不合適。但經驗和感受千真萬確:我的朋友們在這裏築電影夢,他們賺的錢少,但仍以很認真的角度看待;同志們在這裏能高談自己的性向,舉起斗大的牌子參與同志大遊行,課堂上公開表明自己的身份;也有人執意留下來,開始為了兩萬多台幣一個月的薪金每天奔跑,成為小公司的一位職員,閒時寫作。
他們的確只是城市的一部分,也自成一角,但神奇的是他們容納了我,而我也容納了它。在台灣的日子久了,反而很難說出你愛不愛這裏,你與它一起成長,為它的好而快樂、壞的生氣、難過、挺身而出。我想,在所謂離鄉四年多後,台灣帶給我的,最寶貴的是這種對未知之事的嚮往,它成為了我的一部分。
而我的爸媽,當年離開故鄉之時,腦袋到底想像一個怎樣的未來呢?是否像我一樣,只是因為新的地方帶來了一個可能和想像,它讓你相信,你想要的事情,可能在這裏會發生呢?是否說,如果我們選擇這片地土是因為它提供了一些別處沒有的所需?
來來回回這麼多趟,我越來越肯定,活在一個城市,最珍貴的不是它給你吃甚麼、看甚至、穿甚麼。「故鄉」的概念一再轉移,也是因為我們,我們的上一代,我們的上上一代,對理想、生活與追求,永遠的不足,永遠尋覓開托、冒險和內心的渴望,於是我們遺傳了同一種流浪,看似差了幾十年,但其實相差不遠。
所以這個台北才能足夠你撐過一個人離開熟悉的城市,一個人生活的孤獨,抵抗鄉的情感。說夢想有點俗氣,或許只是為了等待大家所相信、你想要的,有一天可能會在這裏變成真的。即使你不入流,也有可能擁有自己一個微小的位置,那樣就很足夠了。
我還在努力感受更多,有關台北的細緻和粗糙、溫和與激烈,希望說這種話時,能讓人想起的,不止是張懸的音樂、二輪電影、和俯拾即是的禮遇和謝謝。我在努力呈現這裏盛載的多變的可能,或許能有人讀出,之所以把我一直留在這城市,那點我心中的期待。
End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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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慧妍/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研究生 (澳門)
沉迷臉書,不務正業的新聞研究所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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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更新時間:2015年1月26日